乡村神话照进大地现实
《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一部描述农村残疾人“二舅”身残志坚,历经苦难仍然乐观面对人生的视频,在中国引起了广泛讨论。
鹿馬 | 2022.08.09
《二舅》的叙事逻辑并没有脱离政治宣传套路,无非就是塑造人物,树立样板,配合当前的政经形势。
大家对这个视频的讨论已经足够充分了:有对这种歌颂苦难表示嗤之以鼻的;有质疑视频内容真实性,之后发现视频多处疑似造假的;有批判“外甥”作者高高在上始终没让二舅自己在视频中说一句话的;有对二舅经受的苦难进行制度层面批判的;有深挖其背后有新华社做背景的;还有把徐州铁链女事件套入这个视频旁白文体进行二次创作,来讽刺官方宣传的……
不过话说回来,一则令人感动的所谓正能量视频能够得到如此充分的讨论,这个现象本身就已经说明了不少问题。在批评这个视频的人中,不少人明知道这个视频本身并不是什么新鲜玩意,但就是要抓住这个视频持续批评——因为对一个非官方头衔的视频进行批判并不构成触发审查的理由。其实他们批评的并不是这则视频本身,而是它背后强加给年轻人们的价值观,大家都清楚是谁想强加给年轻人这样的价值观。这种对视频本身的饱和式的批判,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对宣传机器的合法的反抗。
作者和背后宣传机构拿农村的二舅作为工具洗脑年轻人,而反感这套价值观的人以批评这部视频作为反抗的武器,我虽然赞同这种反抗思想强暴的行为,但是我觉得我们更应该把眼光放在二舅生长的环境——中国农村,更进一步去诘问,如今中国农村社会图景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二舅的不幸在农村是个别现象吗?农村人的精神状态真的如二舅的励志故事所表现的那样吗?既然视频作者讲了一个农村人治愈城里人的神话故事,那我就来介绍一个不那么美好的现实。延续一贯的三个主轴——现实 · 历史 · 本质,介绍一本描写农村现实的书。
《大地上的亲人》——中国农村的缩影
《大地上的亲人: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作者黄灯,是广东某大学的教师。她的另外一本书《我的二本学生》也非常推荐,在这里先按下不表。作者在90年代考上大学从而走出了农村,这本书以作者农村故乡的亲人们为样本,详细记录了婆家、自己家、外婆家所在的三个村庄家族的人的命运轨迹与乡村图景。
与《二舅》类似,本书的契机也来源于2016年春节前夕由作者执笔的一篇同名爆红文章(当时流行对这种文章叫返乡体),在当时也引起了相当大的讨论。但不同的是作者是以批判的态度,以自己对乡村的观察和对当事者的访谈为基础,呈现了一个不那么美好的乡村图景。因为其文学化的语言,以及包含了作者的价值判断与思考,再加上本书中研究的样本确实不够大,因此这本书也许算不上社会学学术专著,但这并不能抹杀它对农村社会现实的批判意义,按照作者的话说,这是以牺牲普遍性来换取真实性。更加难能可贵的是,作者的立意并不在仅仅叙述事实,而是通过呈现一个个农村家庭普通人的命运,让我们看到城乡二元化带来的悲剧,进而引发对现实的反思。
翻开这本书,就像在看一个个鲜活的人的故事,但这些故事并不那么正能量:有被乡政府计划生育部门强制结扎逼疯,然后被家人关在屋子里到死的母亲;有早早辍学的留守儿童,长大后除了追随父母进城打工之外别无他法,看不到未来的“农二代”……我不敢说所有的农村都是这样的,但是至少书中提到的这些情节与我和我身边人的农村经历非常吻合。
在看到一个个的个体命运的同时,你还能看到这些个体背后的社会性问题:同一个大家族的孩子却因为城乡的巨大差距而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农村老年人自杀问题;假冒伪劣产品长期充斥村镇市场;荒废的村庄风气败坏;毒品和赌博泛滥成风;农村婚姻市场的天价彩礼;就算借钱也要盖楼买房的攀比风气;被工厂污染的环境;金钱至上的一元价值观;农民耕地被兼并的过程中产生的腐败……这些都赤裸裸地指向一个最根本的制度性问题——户籍制度和城乡二元结构。
说句题外话,据说最近连越南都废除了城乡二元化的户籍制度,而中国的北京上海的落户,甚至比拿外国的绿卡还要困难。这时候可能又有人说,现在中国不也有越来越多的城市放开了落户吗?先不说这些城市都是怎样的城市,也不说这背后的经济动机,就问题本身而言,这种论调就搞错了重点,我们说的不是让农民进城变成“城市户口”,而是完全消除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的差别对待——同一个国家的人理应受到制度层面上的一视同仁,这不仅仅是经济效益问题,它首先是个政治道德问题。
农村进城务工人员的后代——我的农二代经历
书中给我触动最大的地方在于作者对“农二代”的描写。所谓农二代,就是农村出身,随着改革开放后的打工潮到城里谋生的这些人的子女。他们里面有很大一部分人有过“留守儿童”的经历,父母在外打工,孩子丢给爷爷奶奶或亲戚照看,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看到父母。这些人往往疏于教育,年幼离开父母的经历会给他们的性格的形成造成很大的负面影响,很多人早早辍学,追随着父母的脚步进城打工,由于受教育水平的关系,等待他们的工作往往是工厂流水线或建筑行业。
比较幸运的农二代,会和父母一起进城,在城市接受教育,但在城市被区别对待也是家常便饭,如果无法解决户口问题,有的人最终还是逃不过回到家乡上高中的命运——因为必须在户口所在地高考。
广义上来讲,我也算是“农二代”。不过我是幸运的,虽然幼年有短暂被交给亲戚托管的“留守”经历,但是生活环境要比农村好得多,而且并没有持续太久,等父母在北京安定下来就把我接过去了。但我现在仍然记得父母离开的那个晚上的情景,记得我假装已经睡觉其实在一边看着他们出门一边忍不住掉眼泪。虽然亲戚家的生活环境相对优渥,但是离开父母和爷爷奶奶,独自一人在一个不熟悉的环境里生活还是有很大的挑战,在这里你再也没有任性的资本,这是我之前未曾经历过的。以至于后来与父母团聚后,他们惊讶的发现我就像变了一个人,好像突然“长大”了,呵呵,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好事。
然而,与城里的孩子相比,我又是不幸的。由于没有本地户口,从小学开始不仅要比本地同学多交一笔“赞助费”,而且随着可以大批收纳外地学生学校接连关停,我开始了频繁的转学,每到一个新的环境就要重新适应,特别是进入“正规学校”之后,不得不面对制度层面上外地学生和本地学生的区别对待,甚至被某些无德教师当众羞辱,更有甚者会当众大骂这些外地学生多的学校转学来的都是“垃圾”。
我记得小学快要毕业的时候,班里有三好学生的名额,老师也是非常直接了当地用商量的口吻说:“本来三好学生是按照成绩来评的,但是你们外地学生拿了这个也对你们升学没有帮助,我们还是把名额让给本地同学好不好?”当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愤懑不平和无可奈何的复杂情绪瞬间涌上心头。愤懑不平是因为老师这种做法是公然的歧视,而无可奈何则是因为老师说的并没有错——外地学生上初中仍然还是要自己解决,三好学生的头衔对他们升学没有任何帮助,如果想继续留在北京,仍然要交高昂的赞助费才能暂时“借用”城市的教育资源。然而单从最终目的上来看,这一切挣扎又是徒劳的——为了高考,仍然逃脱不了离开的命运。
记得有一个小学同学,他父母是从安徽来北京做小生意的,就在学校门口摆摊卖煎饼。这个同学很聪明,更难能可贵的是他有极强的动手能力,可以说他是有天分的,但是学习成绩却不太好,每当他被老师批评学习不认真的时候,他的父母总是会被拎出来:“你对得起你父母吗?你的学费赞助费要你爸妈摊多少个煎饼才能赚出来啊!”虽然这是老师恨铁不成钢的表达方式,但是现在想想,又是那么的刺耳。他还有一个姐姐,据说学习不错,但是因为父母无法负担两个孩子同时在城里生活和学习,就把姐姐送回了老家。自此,老师又多了一个训斥和嘲讽的素材——“你姐姐比你学习好多了,你爸妈却把你留在这,你对得起你姐姐吗?”现在想来,父母摊煎饼的辛苦,以及不得不牺牲姐姐在城里受教育的机会,这一切真的是这个同学的错吗?到底这一切应该怪谁?在这样的不公平的制度下,有多少有天分的孩子得不到发展的机会呢?
连感受不公平的机会都没有,这才是更大的不公平
说完这些年幼时就有在城市生活经历的“幸运儿”,再说说更广大的不那么幸运的农村青少年。在中国的县城,我见识了人生第一次的大分流——县级初中有大批农村学生,大约有一半人不会上高中,更不要说参加高考,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也没有在大城市里生活的经历。
因为升学的关系,我离开了北京去到县城寄宿读书。如果说在北京让我强烈地直面了不公平,在这里,我见证了什么叫更大的不公平——连感受不公平的机会都没有。这所学校的住宿生们绝大多数是农村里的学生,相比只能在村镇学校上学的学生们,他们已经算是“幸运儿”。当然其中不乏极少数刻苦学习的人,但是大多数人的精神世界只有半夜翻墙出去去网吧包夜打游戏,要不就是沉浸在《校园江湖》这一类龙傲天小说中,再就是打架斗殴和谈恋爱。
这里的世界仿佛和大城市隔绝,不论是物质还是观念,这里和大城市仿佛是两个国家。在这些农村出身的县城初中生的世界里,根本看不到我所看到的那种城乡身份上的不公平,因为他们从来没有机会作为少数群体嵌入到大城市的生活中,就算有也仅仅是乡镇与县城的差距。有时候他们还会对我这个他们眼中的“城市人”的生活习惯投去鄙夷的眼光。也许,直到有一天进城工作,他们才会一股脑地直面这些不公,但却来不及怀疑其合理性,因为生活已经压得他们没有喘息的机会来思考这些有的没的,反正也无法改变。
这些同学大多初中毕业就不上学了,甚至有些人根本就没上完初中。我记得一天晚自习,一个之前每天都在晚自习被老师检查背诵古诗文的同学,直接到宿舍收拾行李,抱着铺盖卷就来向同学们道别。老师觉得很惋惜,明明之前也有努力学习,但是也无可奈何,很多农村的家长一旦判定这个孩子不是读书的料,就会直接停止在读书这条路上的投入。读书这条路,对于农村的家庭来讲仅仅是信仰一般的存在,信它的农村家长把孩子送进高中往往并不是理性的选择(因为如果不花钱,很多人的成绩根本就上不了高中),而是一种对读书改变命运的信仰在支撑他们持续付出,还有就是不想亏欠孩子。而更多的家长则是看似目光短浅的理性派——他们早早放弃了对读书的信仰,女孩子早早回家结婚生娃,男孩子早早出去打工才是正经事。然而,生了娃结了婚之后呢?继续把他们的孩子丢给父母,自己到城里打工,于是乎又产生了新的一批留守儿童,开始了下一个循环。
现在明白为什么我认为二舅治好城里人的精神内耗的故事是一个神话了吧?看看《大地上的亲人》这本书中作者的亲人们吧,看看我的这些从初中毕业之后就大概率被分流到另一个世界的同学们吧,看看无数个和我一样在城市学习却最终被迫离开的农二代们吧,难道城里人会被他们治愈吗?难道他们希望成为城里人精神内耗的药吗?像视频里所描述的二舅只不过是宣传机器所喜好的样子,他很“幸运”地成为了样板,成为了神话,无比崇高却又极不真实。而那些城乡二元化格局下饱受压迫的绝大多数才是这个国家农村的底色,他们没有那么多的励志故事,就算有,他们也根本不关心能否治愈你的什么狗屁精神内耗。
结语
与健全人的城市人相比,二舅是不幸的。但某种意义上或许二舅是幸运的,大多数和他相似处境的人并没有他的天赋和意志力,也没有被看见的机会。《二舅》只不过是被美化后的“正能量返乡体”,也可以说是互联网时代带有欺骗性的《感动中国》,它只不过是一个虚幻的神话。然而,不论如何美化,农村的中老年人和留守儿童受的苦还是要受,城里的年轻人的精神内耗也不会被治好——谁也治不好谁,谁也都治不好农村的败落。